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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7 沈醉恨我


惊雷滚滚,暴雨如注,夹杂着孩子的哭喊声,叫女人心急如火撩。

        “妈妈!妈妈!”

        站在前头的女孩儿终于看见了飞奔而来的女人,激动得一把甩开男孩儿的手,没命地往岸边跑去。

        女人顿时给吓停了脚步,

        “醉儿!别动啊!溲”

        与她的吼声同时响起的是孩子们惊恐的呼叫声——就在那一刻,跑动的小女孩儿脚下一滑,整个人往河床里栽下去。

        *

        清水玲子说到此处已泣不成声,那惊惶的过往即便过了二十多年,听来还是如此叫人撕心裂肺,痛不可当恧。

        这段过往我在五年前那个冬夜听过一次,当时是由养父沈旭钊说出来的,他只是讲了事情的梗概,远不如清水玲子这个当事人描述得这般让人身临其境。

        我的腮帮子咬得太紧,几乎张不开嘴了,卧室里窒闷而沉重的氛围叫我喘不过气来。

        “她……她掉下去了……”清水玲子抽噎道:“我眼睁睁看着她掉下去。那桥……那独木桥也在那时候突然断了……接着,接着另外两个孩子也掉进了河里……”

        我的太阳穴猛然抽痛,心里与脑里刹时间犹如给一把利斧劈开了一般……

        那些恶梦,有关于哭喊,有关于断裂的木桥,有关于深不见底的潭水……此刻交织成仿佛会越收越紧的一张网,铺天盖地向我罩过来。

        清水玲子已哭得脱了力,声音恍惚,眼神溃散,

        “我……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跳进河里的……我拼了命……我想要抓住他们……那男孩儿是最后落下来的,我一把就抓住了。两个女孩儿个子小、身子轻,一下就让河水冲得漂了好远……我、我拖着男孩儿游过去,我拼命地追赶她们……可是我来不及啊……两个孩子都被淹在水里,连哭喊声都没了……我急得快死掉了,凭借本能亡了命地往前追,可是我、我只能救到一个……我……我抓住了头上没有戴月亮发饰的那个女孩儿……我以为……我以为那是……”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抬起手猛然捂住嘴,嘤嘤的呜泣还是密密实实地泄透出来。虽然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但经由别人像讲述他人的故事那样将我自己这段凄苦的经历说出来,我还是忍不住满心唏嘘与悲怆。

        我,原本该是被命运放弃的那一个啊。

        “醉儿……”清水玲子飘忽的视线凝向我,满眼血红。她不顾沈旭钊的阻止,挣扎着坐起来,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枯瘦的手尽了力地拍抚我的背,“醉儿你别哭啊……妈妈、妈妈知道你心里有多难受……当年是妈妈起了私心,原本想要救的那个不是你……可是、可是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你把你的发饰给了她……你的月亮型发饰在她的头上啊……”

        我连挣开清水玲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也无法狠心地挣开她——这样的命运弄人,我和她都不过是被上苍戏弄的可怜人。

        而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清水玲子自私的决定让她懊悔痛苦了半生,也让我至此与外公天人两隔,与我至亲的哥哥生生分别了二十载春秋。

        *

        女人泪水滂沱,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女孩儿被湍急的河水冲远,没顶,终于没了踪迹……

        她一手拖着一个被水淹得奄奄一息的孩子,万幸挨到了一块断裂在河床上的独木桥,攀借着那条残木,她挣扎着滑到河岸边,穷尽力气将两个孩子推上岸,自己再爬上去,可是接下来她看到情形几乎让她当场自我了解生命。

        当她缓过一口气要给女孩儿实施人工呼吸时,才看清躺在自己面前那双目紧闭、满脸灰白的女孩儿是阳光书院里那个小孙女,根本就不是她的女儿!

        “醉儿!”女人矢口尖叫哭喊,“醉儿……我的醉儿啊!”

        她双手揪住自己散乱的发,疯狂地摇摆着脑袋,全身犹如被利刃穿过般的惨痛,“天呐!天呐!不!我的醉儿……我的醉儿啊!不……不!!!”

        她无法相信这个事实,颤抖着双手将女孩儿身上的蓑衣拨下,那蓑衣掩盖下的裙子是鹅黄色的,并非是自己女儿穿着的那件粉白色的。她一把将孩子的脸捧到自己眼前,恐惧而绝望的目光几乎能在孩子的右眼下方灼出个洞来——没有胎记,没有胎记!孩子脸上就是没有那个上弦月般的胎记啊!

        一瞬间,女人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只剩喉间嘶嘶地发出绝望的喘息,生不如死。

        女人蓦地撒开手,女孩儿软绵绵的小身体顿时摔回地上。她摇晃着爬起来,踉跄着沿着河岸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视线寻着不久前女儿沉没的地方,口中喃喃:

        “不要……醉儿……你回来……不要离开妈妈……醉儿啊……你回来啊!你叫妈妈怎么办……醉儿啊……”

        瓢泼的大雨没有丝毫缓歇的迹象,反而下得愈发嚣张与狠戾。

        女人觉得那是自己心里破了个洞,洞里涌出的泪,一***的,为自己的女儿哀泣——是她自己啊,是她亲手放弃了女儿的生命啊!

        一直昏迷的小男孩仰天躺着,一张小嘴儿始终微张。雨水淌进他的口里,从他的嘴角溢出来。“咳咳咳”几声,雨水居然将他呛醒,那几声咳嗽,把他腹腔里的积水咳出了大半。

        小男孩儿缓缓睁开眼,视线对上不远处趴在地上的小女孩儿。他反应了些时候,思维半是恍惚半是清醒。他想站起来,却浑身无力,只能撑着身体,朝着自己的妹妹慢慢爬过去。

        “慈儿……慈儿……”小男孩儿好容易爬到妹妹身边,小手推着妹妹冰冷的身体,小脸因为痛苦与恐惧扭曲成一团,“慈儿你醒醒啊……你不要死啊慈儿……呜呜呜……醒醒……”

        女孩儿反应全无,唇色已经泛出灰紫色。

        “救救慈儿……”男孩儿看向不远处怔忪地盯着河水的女人,哭喊:“救救慈儿啊……阿姨……救啊……”

        体力不支,加上精神重创,小男孩儿哭喊声渐弱,最终昏了过去。

        女人终于恍过神来,目光呆滞地看着地上两个小小的身影……

        “醉儿……”女人死水一般的双瞳忽然泛出奇光,“醉儿你没有死……”她喃喃念叨,跌跌撞撞地朝两个孩子扑过去,双膝猛地跪地,落在女孩儿身边。

        “醉儿……”女人死灰一片的脸上忽然牵起一抹诡异而神经质的笑,“我的醉儿!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她一把扯起小女孩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妈妈会救你……你不会死……不会死的……”

        *

        这段记忆,是我身体里一抹治愈不了的硬伤。即便年幼的我自身对此并没有多少印象,甚至在以后的岁月里将此忘得一干二净,但年幼落水时,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慌却一直深深扎根在我心里。它导致我今后的岁月里,每遇绝境,总能梦到那种剜心刺骨的深寒,那不是冷,是骨子透出来恐惧与绝望。

        在那个滂沱大雨天,清水玲子救活了我,并将我从我年迈的外公和年幼的哥哥身边带走。

        镇上的老人回忆说,我哥哥醒来以后没见到妹妹,迷迷糊糊了很久才哭着告诉人,妹妹被水淹死了,而外公和青溪镇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被河水冲走了,而清水玲子救了我哥哥和她女儿,带着女儿离开了青溪镇。

        镇上组织了打捞队,前前后后将望春河捞了一周也没能捞到我的“遗体”。外公天天守在河畔,绝望中又存了一丝希望,认为只要一天没见到我的“遗体”,我就还有生还的可能。这种微弱的希望一直持续到那年冬天,一场无妄的火灾将阳光书院烧得几乎片甲不留。外公看着自己一生的心血付之一炬,老朽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这样多重的打击,终是病入膏肓。

        外公走后,哥哥被送去t市孤儿院,阳光书院至此便逐渐在青溪镇的岁月里淡去。

        而经历了丧女之痛的清水玲子夫妇,在清水玲子自私且自欺欺人的坚持下,从北方的b市举家迁往n市,自此,我丢了我原本的名字,以沈醉的身份长大年人。

        我终于明白年少时候的那些夜晚,清水玲子为什么会守在我床边偷偷的恸哭。多少年来,她一直受到良心的折磨,一方面对失去的女儿悔痛与思念,一方面觉得对不起我和我的家人。

        无可否认的是,她那么爱我,将原本该给真正的沈醉的那些爱,加倍了地给了我。我是那样爱她,与她是那么融洽与亲密,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即便我的生母在世也不过如此。

        沈旭钊太爱清水玲子,却无法在“女儿”这件事上不生隔膜、不存芥蒂。虽然他们都那么爱我、宠我,但夫妻二人独处时,总有种难以言说与无法沟通的死角。渐渐地,这个死角的范围越来越大,致使他们根本无法在二人相对时平和相处。他们并不是吵架,只是渐渐地,无法正视对方——准确说来,是清水玲子无法面对自己的丈夫。在她心里,是她弄丢了与他的女儿;在她眼里,丈夫看她的眼神中的责难,似乎越来越明显……

        他们终于离婚了。

        在当时的我看来,原因莫名。

        *

        “她回来了……”清水玲子眼神忽闪,喃喃道:“就在五年前……她回来了……”

        我呼吸一窒,

        “是……是真正的沈醉吗?”

        清水玲子点点头,捏着我的手的手忽然使了大力,“你知道我得知她还活着的时候有多高兴多惊讶么?”一瞬之光在她眼里闪过,即刻又暗了下去,“可是她说、她说她是来逃债的……她是向我来逃债的……她怪我没有救她……怪我没有找她……怪我让她流离失所二十年……她恨我……她长得那么漂亮,可是她看着我的眼神,怨气好重……”

        清水玲子说道此处,身体开始轻轻打颤,一直握着我的手也收了回去,左右互抱着臂,将自己护了起来。

        一直隐忍未语的沈旭钊将她揽进怀里,大掌抚摸着她的肩和臂,接着她的话对我说:

        “你还记得五年前,你有一次从w市突然回来吗?那一次,你妈……玲子也突然从日本回来了。你觉得奇怪,还问我为什么她回来不联络你。我搪塞了个理由,说她是路过n市,去其他城市参加同学孩子的婚礼的。”

        我点点头,这件事当时我就觉得不同寻常,所以至今印象深刻。

        沈旭钊接着说,

        “玲子根本不是参加什么同学孩子的婚礼。而是……而是沈醉,就是我们的亲生女儿,约她到w市见面。二十年了……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她……”

        沈旭钊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可她说她是来讨债的……她怨恨玲子抛弃她,怨恨我没有去找她……她恨我们把别人、把别人当她来养,也恨那个替她接受了她母父之爱的人……”

        沈醉恨我。

        真正的沈醉,一直恨着我。

        “我们无话可说……我们想好好补偿她……”沈旭钊苦不堪言地自嘲一笑,“可是她说她不希罕。她说既然我们已经放弃了她,就没有权利再对她好。她来找我们,纯粹是为了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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