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陈一姜兴(戈壁王叔叔) > 99 谢谢

99 谢谢


“哥哥。”

        骤然响起的声音拉回了陈一沉浸于日记里的思绪,有个毛绒绒的东西爬进了陈一的怀里,他下意识将手里的日记本合上放到一旁。

        原来是夏向阳独自玩了一会儿发觉陈一不见了,有些不安,于是慌里慌张地跑出来找他。

        陈一拢住夏向阳,将他放在自己膝盖上。

        夏向阳的手还环着陈一的脖子,紧紧贴着他,不声不响,不哭不闹。

        陈一心里像是骤然被塌下去半截,软得一塌糊涂。

        “怎么了,阳阳?不喜欢玩具房吗?”

        夏向阳没有说话,侧着头看着木箱子里的照片。

        陈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二人父亲的照片,那照片上男人的模样简直与夏北光如出一辙,如同孪生。于是他将箱子合上了,揪了揪夏向阳衣服的尾巴:“瞧什么呢,这么入迷。”

        “是爸爸的照片,对么。”

        “为什么不给我看呢。”

        夏向阳这样讲,他的口吻并不疑惑,而是一个十分平静的陈述句。

        小孩在某些方面总是敏锐至极,令人难以置信。

        陈一一时也没想出如何搪塞对方,还没来得及开口,夏向阳就皱了皱鼻子,又恢复到很平常的样子:“我闻到了蛋糕的味道。”

        所幸的是女仆及时端来的蛋糕挽救了这一番濒临破碎的谈话,事实上陈一也能看出,夏向阳是见自己不喜欢所以转了话题。

        依日记里所说,夏向阳在幼时曾目睹了自己的父亲被母亲杀害,陈一不确定这是否会给对方带来什么不为人知的阴影或者心理压力。

        夏向阳大多时候都与正常孩子毫无区别,一旦接受心理治疗无疑得让他又想起从前的经历,陈一担心会因此给夏向阳带来二次伤害。

        尤其是当说起去看医生的时候,夏向阳的反应属实古怪。

        他姿态十分抗拒,甚至有点过激。

        陈一思来想去,只得又小心翼翼试探了一下夏向阳的口风。

        问这话的时候小孩正坐在桌上吃蛋糕,奶油蹭到了脸颊上,陈一顺手将他脸上那点白色奶油揩了。

        夏向阳原本还在椅子上晃荡着腿,听到要去看心理医生动作就渐渐停了,他不再说话,攥着银叉子。

        过了一会儿,夏向阳将头抬了起来,露出一点有点疑惑的,有点不能理解的神情:“为什么你要逼迫我去做一件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呢?”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阳阳。”

        “这是我有没有病的问题,对吗?”陈一鲜少看见夏向阳不笑的样子,他的脸上近乎于是毫无表情的,既不严肃,也不是松懈,而是很冷静的:“你觉得我有病,所以想带我去看医生,是这样吗?”

        “我不会去的。”

        夏向阳这样说。

        半晌之后,陈一才开口:“既然你不想去,我不会勉强你。”

        …………

        之后的日子里,陈一抽时间去见了周锡。

        是在戒毒所里。

        青年看起来还是很消瘦,而且十分苍白,眉眼间隐约还有阴翳的影子。

        两个人隔着一层透明玻璃,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过了好半晌,还是陈一先开口了。

        “你父母已经找到了,先前被秦泽送到一家养老院去了。”

        周锡侧靠着椅子,十指交握,他眼睫其实也生得很细密,而且乌黑,低垂着,压出几道斑驳的阴影。

        即便是如此落魄,依旧能从他身上依稀看出从前意气风发的影子。

        青年嘴角有道伤口,是淤青,在苍白的面容上分外打眼。

        陈一便问:“你在牢里跟别人打架了吗?”

        周锡勉强应了一声,他指尖轻轻叩了叩冰凉的桌面,沉着头思索了许久,然后抬起头来:“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去王哥的酒吧喝酒吗?你醉得特别厉害,而且一个劲地发酒疯,又哭又笑的。”

        这事陈一当然不记得,只得含糊地“嗯”了一声。

        周锡也不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半边脸隐没在黑暗里看不出神情。

        陈一也瞧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只觉得有那么一点像是忡愣了,说不出话来了似的。

        周锡指尖轻轻一点一点桌面,缓缓开口了:“高二那会儿我们出去玩,路上碰见了以前跟我打过架的一个混混,没想到那次他被我打惨以后出门在外都带着四五个帮手,我们被他发现了,那混混追了我们整整五条街。你一边跑,一边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鞋都跑掉一只。你发现自己跑掉鞋之后就干脆把另一只也丢了,得亏那是条大马路,也没什么石子,不然能把你脚都扎穿了。”

        “还有一次你过生日,刚好你妈生病晕倒了下午被送去了医院,我不知道,给你买了个蛋糕,也不敢上去,你妈妈不喜欢我跟你在一起。我就傻瓜一样在楼下等了一晚上,那天晚上特别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那么久。还是你第二天清晨回来的时候推了推我,我才醒的,点燃蜡烛之后你忽然哭了,止都止不住,我哄了你半天也没用,弄得周围人都在看我们两个。”

        “高一的时候你总是被小混混欺负,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想了想,可能就是因为你看起来就很好欺负,虽然你自己不知道,也不觉得,但我第一次看你就想到了放在玻璃窗橱里的水晶摆件,漂亮又脆弱。”

        夏北光皮肤太薄冬日极易冻伤,周锡想了许多法子,最后拎着少年测试了一番各种乱七八糟的办法才发觉其实最普通的润肤霜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夏北光吃饭总是太挑食所以身体不好,有些低血糖,周锡的口袋里一年常备着各种花里胡哨的糖果和巧克力,为此总有人拿此在暗地里取笑周锡,他们不敢当着周锡的面说,有时候就故意对着夏北光说,讲周锡这简直是把夏北光当儿子养。

        结果被周锡听见的收拾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的。

        大概周锡自己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对夏北光如此上心,年少时的好与不好,喜欢与不喜欢,总是没有太多原因和理由的。

        周锡也是如此,想这么做,便这么做了。

        这故事初听时好似温暖又美丽,俗套得不像现实会发生的事情,后半段却陡然直落,揭露出一片支离破碎的、沾着两位当事人血肉的荆棘。

        大多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初见是幻梦,是水中捞月,不堪一击。

        其后是坎坷,是没有止境的鞭挞与凌.虐,鲜血淋漓。

        最后才是现实,是不得好死,明知故犯,装作若无其事,自欺欺人。

        这结局实在太过凛冽残忍,以至于陈一也像是被塞住喉咙一样,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开不了口,说不出半个字。

        他只是个看客,没法手眼通天,力挽狂澜,那点微末的共情也只生得出怜惜与同情,到底无法感同身受。

        “谢谢。”

        陈一一愣,对于周锡忽如其来,郑重其事的道谢难以理解。

        周锡只是笑了笑,他肌肤苍白,抬起头来,露出的乌黑眼睫轻轻颤了颤。

        “我骗了你,你在酒吧根本没有发酒疯。”

        “你也不是夏北光,对吗?”

        半晌,陈一点了点头,对方神情清明,谎言的存在毫无意义,自欺欺人也大可不必。

        “其实那天我只是希望你能心情好一点,因为知道你没有参加高考,酒吧的事情也不是你的错,本来就是我叫你去的。”周锡说得语焉不详,颠三倒四:“如今这个样子,是我咎由自取,没有谴责其他人的道理。”

        “只是我觉得你是不一样的,和我们不一样,知道吗?我做的一切,那么保护你,维护你,都是希望你能跟我不一样。”

        “希望能……让你像你的名字一样。”

        “可是你没有,我真的很失望,我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我希望好好保护你,你却连最基本的珍惜自己都做不到,甚至自甘堕落。”

        陈一没有开口,他知道早从周锡识破他不是夏北光的那一刻开始,这些话就不是对着他说的了。

        “我到底在讲些什么。”周锡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神情有点儿茫然,有点儿手足无措:“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很后悔。”

        “对不起。”他轻声这样说,又像是为了确定什么似的,强调了一遍:“真的对不起。”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只是觉得或许是哪里出了错。”

        陈一默然着,并不开口。

        直到有人提醒他时间已经到了,陈一才站起身来了。

        周锡也站了起来,他很高,即便是消瘦了,骨架也能支棱起衣服来,只是会显得格外地瘦,格外地苍白,好像衣服底下掩着的是不是一具成年男人的躯体,而是一具雪白森冷的骷髅架子。

        周锡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死了吗?”

        这句话询问的对象不是夏北光。

        陈一回过头去,淡淡讲:“是的,他死了。”

        于是周锡眼里那点微末的,不足为道的亮光也熄灭了。

        半晌,他低头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笑,也不知道对谁笑。

        “谢谢。”

        周锡最后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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