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审谁
金宁明四十岁左右，身着打满补丁的灰色布衣，在捕快引导下，战战兢兢走进公堂，还没走到廖启天跟前，便扑通一声跪下，哭喊道。
“大人，小的冤枉啊。”
对于一辈子与黄土作伴牲畜为伴的农民，衙门公堂实在是个不亚于阎罗殿的恐怖之处。
金宁明前两天听到要来衙门，胆子已经被吓破了一半。真正到了公堂之后，又被这么多目光盯着，顿时另一半的胆子也被吓破了。
“金宁明，莫慌，这事与你无关，不是审你，更不会给你定罪，只是问你几个问题罢了。”今天有大人在场，廖大人决定要充分显示爱民如子的慈爱，和声细语跟金宁明解释道。
“真的？”金宁明带着哭腔，问道。
“真的真的，本官绝无戏言。”廖启天露出慈爱的笑意，不经意似的整了整身上的分外崭新的官服，瞬间觉得自己身上这身官服更加鲜艳了。
“金大哥，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廖大人绝对不会骗你。”黑白接着廖启天的话道。
廖启天嘴角含笑点点头，点到一半发现不对，这意思是廖大人只在‘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才不骗人？
廖大人正要开口辩解一番，黑白却没给他‘洗清冤屈’的机会，继续宽慰金宁明。
“请你放心。你别怕，你只需要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行。”
金宁明看了看慈爱的廖大人一眼，又看了看黑白，半信半疑点了点头。
“金大哥，你看一下，那是几个月前卖给蒙石峰的牛吗？”黑白指着公堂之上的老黄牛，问道。
老黄牛此时已经四腿弯曲趴坐在地上，十分自在舒适。为了避免它再次暴走，捕快专门弄过来一些清水和草料让它吃着。怕它热，还专门安排一个捕快拿着蒲扇给它扇着风。虽为牛身，却在公堂之上享受着比廖大人还舒适的待遇，牛生巅峰想必就是如此了。
此刻见到原主人，并未上前，只是简单咩了一声，一副‘忙，吃着呢，勿扰’的模样。
“是。”金宁明看了只顾享乐不念旧情的老黄牛片刻，点点头。
“你何以如此确定？”
“这头牛出生之时，右后腿伤着了，站的时候看不出来，坐下来的时候就能看得出来。”
“有何不同？”黑白细细打量了老黄牛的右后腿，没看出所以然来。
“正常牛趴下来之后，腿是规规矩矩压在身体下面。可这头牛的右后腿，是撇出去的。”金宁明指着老黄牛的右后腿，道。
“原来如此。”经指明，黑白终于看出老黄牛的异常之处，恍然大悟道。
旁听席也传来顿悟了然之声。
“你在售出此牛之时，可有告知此缺陷？”
“说了啊。”金宁明一脸惶急看向沉默不语的蒙石峰，“我跟你说了啊，要不是这牛有腿疾，干不了重活，我怎么会低价卖给你？！”
“你跟蒙石峰说过这牛有腿疾，干不了重活？”黑白瞟了蒙石峰一眼，道。
“对啊，我一直想把它的腿治好，好多卖些价钱。可治了三年，就是治不了。我不想治了，就想把它卖了。人人买牛都是为了犁田，这牛犁不了田，只能宰了卖肉，卖不了多少价钱。要是它腿没有问题能犁地，能买七八两银子，可现在只能卖一两银子。我养了它这么些年，也花了差不多一两银子。大人，我卖这牛，没赚亏心钱，我没犯法啊。”虽然有了廖大人不会定罪的承诺，但金宁明对公堂实在是恐惧之心难消，只想赶紧把话说完离开此处，连忙向倒豆子一般把话都说了出来。
“金大哥，你放心，没人说你犯法。”
黑白先宽慰金宁明一番，随后走到蒙石峰跟前，开始发问。
“金宁明所言，你是否有异议？你在向他购买这头老黄牛之时，可知此牛有腿疾，干不了重活？”
“他没有跟我说过这牛有腿疾，干不了重活。”蒙石峰矢口否认道。
“你，你说谎，”金宁明闻言立即急了眼，“你明明知道这牛有腿疾，干不了重活，才把价钱一压再压。”
黑白转身向金宁明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发言。
金宁明虽然急了眼，但是更害怕自己自己胡乱发言被治罪，连忙住了嘴。
“蒙大哥从事生牛贩卖行业多少年了？”黑白问道。
“差不多二十年。”相比金宁明上堂之前铿锵有力的朗声回话，现在的蒙石峰回话有些有力无气。
“蒙大哥从事了二十年的生牛贩卖，识牛降牛想必有一番本事。”
“一、一般。”蒙石峰本想矢口否认，但想起自己刚才才在众人前自夸‘有一番识牛降牛的本事，不应藏着掖着，要勇敢秀出来，为国为民效劳’，便咽了回去。
“蒙大哥做了二十年的生牛买卖，在购买金宁明这头老黄牛时，没有看出这牛腿有毛病？”
“没有。”蒙石峰迅速且肯定回道。
身为一个精明的商人，在金宁明说出‘牛有腿疾，干不了重活’后，蒙石峰便明白了事态对他不妙。
在他被邀出席这出传的沸沸扬扬备受关注的审牛堂审时，他是带着看热闹的心情来的，并成功地凑了一回热闹，当了一回英雄。
可黑白却突然把关注点放在‘牛有腿疾，干不了重活’，做贼心虚的他稍加思索便明白了这个传说中莫名其妙的黑白讼师并不莫名其妙，她是醉翁之意不在牛是冲着他来的。说要审牛，其实是要审卖牛之人。
在在场众人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时，他已经想明白了这出戏的前因后果。
黑白讼师是想借审牛之名，指控他将一头无法犁地的病牛以健康牛的价格卖给李虎，告他一个虚假买卖之罪。
所以，他现在必须咬定自己不知情。
“健康的牛，一头要七八两银子。腿有毛病的牛，一头只需一两银子。两者差价如此之大，蒙大哥居然区别不了。那么蒙大哥这二十年的生牛买卖生意，都是闭着眼睛随意出价？”黑白似笑非笑道。
“呃，对，对。”蒙石峰硬着头皮道。
这回答，实在欲盖弥彰连蒙石峰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更别提难以服众。
一个买卖生牛的生意人，如果连牛的好坏都分不出，出价全看心情好坏。他可能可以在这个行业干满两年，绝对干不了二十年。
在场众人看着黑白不去审牛，却抓着两个卖牛的问个不停，一开始均是大惑不解。此时，却是慢慢看出点端倪来。其中个别与蒙石峰同为精明人的旁听之人甚至已经听了出来这出戏的真正目的，今天非审牛，而审蒙石峰也。
“你骗谁呢，你一个买牛的看不出牛的好坏，那你怎么不花七两银子买这牛。”旁听席里，立即有一个年轻男子站起来，大声道。
“花了一两银子买了病牛，却以健康牛的价钱卖出去，好黑的心啊。”另外一名男子也跟着站起来，指责道。
“老人家的钱你也骗，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一个青年女子满脸怒容站起来，将手中正在把玩的一个小娃娃往蒙石峰的方向丢了过去。
“不是东西。”
“败类。”
“拖出去砍了。”
……
旁听席里群情激愤，并立即完成了对蒙石峰的审判，要求将蒙石峰就地正法。
廖启天抓起惊堂木，想拍，又怕惊到大人，不拍，眼看场面控制不住。
思前想后，终于想明白一件事。这惊堂木拍了，可能会惊到大人们。可不拍，他很可能马上就不是大人了。
“肃静肃静。”廖大人的惊堂木终于拍了下去。
旁听众人渐渐安静了下来。
“我真的不知道那牛有问题，我也被金宁明骗了，以为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蒙石峰觉得自己还能再狡辩一下，先默认自己以一两银子买牛，然后问题推到金宁明身上。
“金大哥为了将牛高价卖出去，为牛诊治了三年。如果他有心骗你，为何不骗你这是一头健康的牛，以健康牛的价格卖给你？他一番哄骗，就是为了将一头病牛以一头病牛的价格卖给你？”黑白秀气的双眉微微挑起，语气不善，“你这么说，是觉得他傻还是我们傻？”
“我不傻。”金宁明虽然被公堂吓得胆战心惊，但涉及自己是不是傻子的问题时却分外勇敢，猛地大声否认道。
“我们也不傻！”旁听席上，马上紧接着传来整齐划一证明自己乃聪慧之人的声音。
看来在自己傻不傻这个问题上，大家都十分勇敢。
“金宁明撒谎，我是花了八两银子跟他买了这头牛。”一计不通，蒙石峰迅速便迅速推翻，又生一计。
黑白把一本账簿丢到蒙石峰脚下。
“这是你店铺里的账簿，第二十三页第七行明明白白记载着，辛丑年十二月一日，以一两的价钱向金宁明购买黄牛一头。你现在说花了八两，你的意思是账簿有假？”黑白转身看向廖启天，“大人，草民建议彻查蒙石峰的铺子，看看是否有账簿作假漏缴税款之行径。”
“是真的是真的，我确实只花了一两银子，我确实知道那头牛有毛病。”还没等廖启天回话，蒙石峰便电光火石地承认了一切。
以账簿核收税款，是大齐的普遍做法。
蒙石峰现在面临的指控不过是虚假买卖，认罪了不过是罚款及拘役数月。可如果发现账簿作假漏缴税款，那可是就是小则罚款入狱，大则封店抄家，且上不封顶。
蒙石峰是聪明人，自然是两害相较取其轻。
“大人，是我把那头病牛冒充健康牛卖给李虎。小人是一时迷了心智，才做出这等错事。小的知错了，愿意十倍返回李虎的买牛款。”
真相就此大白。
原来非老黄牛不懂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义，而实在是心有余而腿不行也。此事并非牛之过，而乃人之贪也。
“蒙石峰，你以病牛冒充健康之牛出售，有违诚实交易的市场规则。根据《律典》第一百一十一条规定，判处你十倍返还买牛人买牛钱，拘役三个月。”廖启天迅速翻开桌子上《律典》，发表了廖大人准备多时的‘明鉴’之言。
“谢大人责罚。”蒙石峰磕头认罪。
一名捕快上前要将他带到牢房，旁听众人也纷纷起身准备离开公堂。
“等一下。”黑白突然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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